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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乌拉草

“鱼儿少奶奶不用了,俺怕大东家在柜上忙,过来陪陪你。俺那小嘎儿睡了,俺娘守着呢。”因柳月娥和彪九回黑瞎子沟上坟没在,周妈又偶得风寒,吉德回来时先到大梅那儿知会一声了,大梅这才赶着脚就来的,“这院子掏挖得像迷宫似的,绕绕嚓嚓的,一抬头,天就看个缝儿。还别说,月亮还真叫老北风给刮出来了。嫦娥也嫌冷,拉上半拉帘儿,只露个月芽儿,瞅一眼都冷嗖嗖的。小玉兔也不见了,不知跑哪噶达眯愣去了?”


“哎呀叫大梅这一说,我闷巴一冬了,还真想出去散散心。”小鱼儿忙着从衣架上摘下裘皮大衣穿上,吉德又拿过火狐狸围脖搭在小鱼儿脖子上,“这大黑头子天可冷,你猱头帽子呢,放哪了?”小鱼儿说:“能放哪,小橱柜下层格。”吉德翻出来,大梅接了抖落抖落,“这薅了大针猱头绒的,逮这个这天。”小鱼儿戴上帽子,趴在四龙额头亲了亲,“大梅,我刚喂饱,蹬巍蹬巍,一会儿就睡了。等醒了,那有我喝的羊奶,你对一半温乎水,喂喂就行了……”


“哎呀俺的少奶奶,你別婆婆mā mā 的了,有我还能饿着你宝贝儿子呀?瞅!”大梅端端胸前两个鼓鼓溜溜大砣子说:“俺这是啥,大奶瓶子,再有个四龙也够吃,饿不着啊?彪九就看好俺的这个,孩子不缺奶。再说了,你还能在外头疯一宿啊,也就遛达一会儿就冻回来啦?”


“这我倒忘了,你那奶水比我的齉。”小鱼儿冲大梅一笑,“那你可别嘎稀喽,饿了我儿子我可不饶你?”说着,拍拍三龙的头,“在家听话,妈一会儿就回来。”拉吉德就走,“哈哈少奶奶你趿拉鞋窠就走啊,那还不冻掉你脚丫子?”大梅笑着小鱼儿,哈腰从小橱柜里捞出皮护腿和毡靴,拽小鱼儿坐在梳妆台前的梨花木圆墩儿上,帮小鱼儿穿着。吉德为了掩饰,说笑着,“你赶上土狗子了,毛噪起来能把自个儿吞了?肉起来,能把拉出的屎焐成干巴麻花。那玩起来呀,能把个个儿是谁给忘了?”小鱼儿羞臊地冲大梅笑着,“那毛噪鬼,我能比得上吗?这周妈躺下早,我还真离不开她。这一急,就出岔头?”吉德也憋不乐,“你这赶上野鸡了,顾头不顾腚,俺也是管扎咕你头了,忘了你还有脚?”小鱼儿站起来跺跺脚,抹搭下吉德,“你马屁后的屎粪蛋子,凑啥热乎?要不大梅,我就把脚搁你怀里焐着。”


吉德把小鱼儿糊弄上了挂着马灯土狗子赶的狗爬犁,土狗子说:“鱼儿嫂子你是真有心情,这从没见过的大雪,号号的风,还逛风景?”吉德怕土狗子说漏了嘴,急头骟脸地说:“土狗子你别张嘴嘞嘞了,野鸭子哪见过这大雪,你鱼儿嫂子就好这一口。”土狗子看前边土拨鼠拉的殷明喜、二掌柜、牛二和矮矬子拉的孝布孝服狗爬犁上的马灯移动了,就跟着,“德哥,要不你这么有心情起高吊呢,你是黑瞎子见蜜罐又掏上了!今年大帅这灶王爷归天言好事儿,老天爷开恩,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的那稀罕人,秋晚儿粮食大丰收,从麦收到大秋,你这家伙毛驴逮着客马了,卯上了,撅腚叫我们猛劲儿敞开收粮,咱家仓库装不下,又租,可把我们累的是腰软干子硬。这眼瞅着,还春分地皮干呢,一开春,就涝腚,这庄稼还有发种啊?这过冬压芽儿小麦啊,大厚被倒盖上了,春天晚儿这大雪一化,稀恁,就得成水稻。大田别指望开犁,芒种前能趟上犁,那还得是咱这噶达借民国的光了?哎德哥,你神仙能掐会算啊,你咋就知道今冬晚儿要下这场大雪,准要闹饥荒,囤、囤积了那老些粮食呢?这回咱德增盛可又要发一笔大财了,鱼儿嫂子你高兴吧?”小鱼儿靠在吉德怀里,“你豆包开皮抖馅儿了,小嫂儿我能不高兴嘛!我爹听你德哥的,粮仓都装满登登的,这下也掏上喽!人不是天生就受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吉德问土狗子,“粮仓雪清了吧?”土狗子卖谝地说:“清了。我办事儿,那还能落那套?”吉德说:“你就吹吧!”狗爬犁出了西城门,就奔了姜家圩子。


嗥嗥老北风漂着雪也抹黑了夜,天灰蒙蒙,半拉弯月挂上了空,小鱼儿两眼逛着夜景,她不知这上哪哪啊?


“老爷,小姐和姑爷来奔丧了。”胡六向打蔫的姜板牙报告说,姜板牙一抖神,“小姐和姑爷来了?”胡六把电报递给姜板牙,“就在后头。”姜板牙一看电报,眼泪漱漱下来了,“我儿也回来奔丧了。小子、丫头都是妈身上掉的肉,我宝贝姑娘呢?”姜板牙颤巍巍嘴唇抖颤着山羊胡儿说着,就出了门,“到家门口了,姑爷才跟小姐说。姑爷劝着呢。”胡六和香香搀着姜板牙,迎头碰上哭着扑到怀里的小鱼儿,姜板牙搂着小鱼儿拍着,“姑娘啊,你妈甩下咱爷们走了。”姜板牙这一说完,老泪骤然而下,fù_nǚ 俩哭作一团。


小鱼儿心水哭成泪水好一阵子,吉德湿着眼毛,劝着拉过小鱼儿搂着。殷明喜拉着姜板牙老手爪子,拍着说:“亲家节哀!节哀!”牛二腰上扎着孝布,拿来两身麻布孝服叫小鱼儿和吉德穿上,“德哥,二掌柜叫过去瞻仰老太太遗容。”


吉德搀扶小鱼儿,顺雪沟道来到禅房,一进门,就见叫腊梅美容一番后的姜武氏,风韵栩栩如生,端坐在佛像前。小鱼儿顿足捶胸哭着扑跪在姜武氏跟前,端详着,“妈!妈呀!是姑娘不好啊,没好好陪在你身旁。妈,你睁眼瞅瞅,你姑娘来了。妈……妈……你咋这么狠心甩下小鱼儿走了呢?”小鱼儿搂住姜武氏僵硬的脖子,脸贴脸,容伤心碎的哭喊着,“妈……妈……”


这声声伴着悲伤泪水喊着人学会说的头一句话也是世上叫起来最亲切的一个称谓——mā mā ,撕碎了在场的每个人的心,叫得每个人掉泪。谁人能没有妈?儿女有妈,妈也有mā mā ,mā mā 还有mā mā ,一代又一代,是mā mā 在传承,是伟大的母亲在繁衍。在一般人眼里,姜武氏跟常人一样,就是个平凡的mā mā 普通的母亲。对小鱼儿来讲,姜武氏是个世上最伟大最高尚最圣洁的母亲。姜武氏的逝去,小鱼儿再不是mā mā 眼中一个会撒娇又宠惯的孩子了,再叫mā mā 没有了mā mā 的回音,这叫小鱼儿多伤心欲绝无可挽回呀?延续只有那一声一声呼之不出伟大的称谓了。


小鱼儿搂着僵硬的mā mā ,再没有了温暖,再没有了帖慰。mā mā 的音容笑貌,只有在小鱼儿一声声哭喊中才能看得到,才能感到mā mā 的存在。“小鱼儿再没有mā mā 了!”mā mā 的一逝,就成了永别。“小鱼儿再想mā mā 上哪去找mā mā 呀?”淳朴的大实话透着小鱼儿对mā mā 恋恋的幼稚,这也许是对mā mā 灵魂最好的安慰,也是对mā mā 老不希望孩子长大一样吝啬的回报,“mā mā 你人在咋不可怜可怜你可怜姑娘呢,哪怕叫一声小鱼儿呢?”有哪个mā mā 瞅个个儿乖女儿哭成泪人了不心疼呀?可mā mā 的嘴咋想张开也张不开了,叫阴曹地府的判官贴上了封条了,说我为人母已尽,留下一代人的思念都是阎罗王的恩赐了。“mā mā 再不能睁开眼瞅下小鱼儿了吗?”傻孩子,妈要能瞅你一眼,你这么缠着妈,妈还想走了吗?“妈,你真的走了吗?没人陪一个人多孤单啊?”mā mā 坐在莲花上,金光四射的晃眼,一点儿不孤单。“妈……妈……”


小鱼儿从姜武氏身上滑下来倒在吉德的怀里,昏厥过去了。一直哭泣陪着小鱼儿的吉德,呼喊着小鱼儿,掐住仁中,“啊”一声,小鱼儿醒了过来,“mā mā ,她哭了……”


炸雷般的噩耗突然降临在憧憬一切都完美的小鱼儿头上,人劈开一样的崩裂了。姜武氏的仙逝,这是小鱼儿难以接受的一个残酷的现实。mā mā 是永恒的,“怎么能死呢?”mā mā 真的死了吗?“坐那好好的,这不活骗人吗?”mā mā 是不会死的,“那小鱼儿不没有了mā mā 了吗?”再想mā mā 上哪找去呀?啊,空空的房子,冰凉的炕,妈真的不在了,……“小鱼儿永远见不着mā mā ,……”脑子装满mā mā 的小鱼儿,还敢想没有mā mā 的日子还咋活吗?小鱼儿的眷爱mā mā 的一颗可爱的女儿心,像个无忧无虑的天真活泼的小嘎伢子鱼,搁在煎锅上煎奓开刺儿,左冲右撞的扎搅着五脏六腑,拉拉的疼痛,拉拉的流血,拉拉的流血啊!悲伤过度,昏天黑地,又一口气背过去了。


“姑爷快背小姐回小姐的房。”紧急关头,胡六拿出管家的派头和口吻吩咐着,“李妈、李妈,人参母鸡汤侍候。叫大太太安息,众人散了。”


吉德双手托起奄奄一息的小鱼儿,一溜小跑,把小鱼儿安放在炕上,香香饮着小鱼儿红糖水,小鱼儿苍白的脸慢慢的泛起了红晕,睁开双眼,看到她一直憎嫌的香香蔼然可亲的瞅着她,小鱼儿不知咋的“哇”一声扑在香香的怀里,冰释前嫌的哭了。香香也头一次感到小鱼儿姑娘一样的可亲可爱,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掉在小鱼儿头上。


矮矬子半扯半拽把梦中的老郎中从被窝里捞了出来,把药箱往炕梢上一放,冲老郎中说:“你别闭目哈的啥人都一贴老膏药一颗大粒丸,瞅清喽,这是姜家大小姐!”老郎中冲矮矬子挓奓手,“小姐肉皮嫩,没带号脉绳,我怕我这薅高粱茬子的手拉着小姐,咋弄?”矮矬子一嗔道:“咋恁,那是你的事儿,我有老棕绳,你能号脉,屁你还拿着吹上了呢?”吉德一旁说:“没啥大碍,就一时伤心过度,噎哽了气,过一会儿就好了。”老郎中虽是一井里噗噔之蛙,可在这片天地里他自命不凡的感觉个个儿就是扁鹊就是华陀,无人能比,无人能敌,听矮矬子武大郎七寸丁的也拿脚底渑哧他,大有遭狗眼看人低,就不乐意了,“咋啦小姐怎么的,我是郎中,病还分小姐娘们吗,谁有病我都治得?”说着还就把个个儿当神医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盘一腿,拿过小鱼儿的手放在腿上,手指拉着小鱼儿手腕的肉皮就号上了脉,越号眼皮越抽抽,在眉间拧成一个大疙瘩,手一扽,就示意埋着头的小鱼儿露露脸儿。中医这行当里讲个望、闻、问、切啥的吗,这老郎中可没存半拉邪心杂念的分份之想,就是看看小鱼儿面相。小鱼儿头一仰,张开双眼皮瞄了老郎中一眼,老郎中心一抖手一颤,打了眼儿,“这是七仙女下界妈呀?”矮矬子一把捞起老郎中,拳头顶着老郎中的鼻尖,“你邪性巴道的我可醢你?”老郎中一扒拉矮矬子,“我行医大半辈子了,没号错过脉?我大胆地说了,坏不坏名声我不管,该咋的是咋的,这闺中丫头有喜了。”


要说圩子里这个老郎中啊,也没正儿八经拜过帖子,二楞八登那么个玩意儿。一开始吧,谁家猪羔子得了个病,他就自报奋勇的拿剪子绞耳朵放血,小猪羔儿的病还就奇迹般的好了。谁家养的鸡得了鸡瘟了,他就拿白灰满圩子的鸡窝画鬼符,还就不死鸡了。再后来,谁身上长个疔了,都起红线了,眼见着往心里走,这要毒火攻心,人就完了。他一针下去,拿旱烟叶子一包,就没事了。谁家孩子大人高烧不退,人都丢当的了,他拿针在人背后挑出两根儿白线,再拿艾蒿熏熏灸灸,这人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缓过阳来了。他还给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鬼病起个名字,叫******啥攻心幡。还有人昏迷呕吐,他筋着鼻子,扒开人家臭哄哄的腚眼子,拿针挑挑,洒点儿盐面儿,这就立马活过来了。他这回起的名,虽不雅,可是名符其实,叫臭幡。就这么一个从灶坑里爬出来的拉拉蛄,灰土巴唧的,那还真有一套,救了不少的人命,能不走哪腰里别个扁担横逛吗?活人惯的,那就神圣了。郎中蓄上了胡子,前边儿人们就顺口加了个“老”字,这么一叫开,这摇身一变,把他倒祸祸成货真价实的老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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