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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版蜗居

苏淳会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拦一下她大幅度的举动,以免她在受到磕碰的时候


突然梦醒,进而因眼前现实的对比更加沮丧。


海萍在谈论房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细节都设计好了,独独不谈钱。主


要是,这一点没法谈。一涉及到这方面,所有的梦想,就只能称之为梦想了。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此话一出,成为当代中国人对


钱的共同认识。海萍不能免俗,海萍非常认可“钱”的地位。眼下,钱是量化


中国人幸福生活的唯一指标。所有一切不能比较的概念,在钱的份儿上,形式


上都有了可比。拍卖行里的艺术品,各种美食,历史文物等等,无疑都和


钱形成高度的正相关。甚至今天的人,社会地位越高工资越高。目前还没有比


钱更好的量化形式来描述自己的幸福生活。海萍找不到更好的,有效的方法来


说明自己的幸福生活其实和钱无关。海萍要追求幸福生活,第一个前提就是必


须要有钱。有了钱就可以请到最好的医生,解除病痛;有了钱就可以上最好的


学校,接受教育;有了钱就可以娶漂亮的老婆,生儿育女。有了钱海萍就可以


脱离这石库门的蜗居,就可以住上能够让海萍满意的大房子。天啊,作为一个


中国人,海萍怎么能没有钱!


其实,3年前,就在3年前,就在海萍的肚子刚刚有点鼓起来的时候,他


们家差点就有一套房子了。如果海萍当时更加实际点儿的话。


那时候,上海的房价正小荷初露尖角地开始上扬。在沉寂了10年之后,


上海的房子跟刚刚苏醒的冬草一样,飘出一点春意。海萍那时候刚怀孕5个


月。原本,那是买房子的最好时机。


趁走得动,海萍每天下了班就拉着苏淳去看上海各区的二手房。那时候


的房地产市场,我们可以称为“英雄死了”,至少假寐着,几乎不见什么新楼


开盘。那时候是海萍对上海交通最熟悉的时候。她除了怀孕的喜悦,就沉浸


在一张市内交通图上。每天依地图标出房子的位置,然后查看有几路车到达


上班的地方,估算路上要多少时间;那个时候,任何一个路人随便问海萍一


条巴士的路线,她都可以准确地告诉你去向。


按这种势头,原本在海萍生产前,就可以定下房子了。只可惜,功亏一


篑,人哪,心存贪念。


当时,小夫妻俩手头存款4万,加两家凑的钱,够付一套中小户型的二


手房首期。也就是在蓝村路或者张扬路附近吧!天哪!蓝村路啊!张扬路啊!


这个地段放在现在,随便什么房子,都得上百万以上啊!痛!


房产经纪人打电话来约看房子。到地方一瞧,小小的两室一厅,属于90


年代初的设计,所有的房门都对着客厅开,厨房,厕所,两个卧室。所以那


个厅纯粹是过道,基本上放不了什么家具。当时的房主就任那一片空着。海


萍不是很满意。两间卧室,一间朝北,一间朝东。就这种户型,来看房的人


居然占满了小厅,总共得五对夫妻吧!有老有小。再加上挤门口的几拨房产


经纪人,整座屋子给人的感觉极其压抑。


海萍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暗“切”了一声,想:“造势啊!吓人啊!以


为来的人多就卖得掉啊!这种房子,送给我都不要!孩子难道住北间?电脑


电视不还是没地方放吗?这种生活,与我心中所想的,差别太远了吧!”


房主就开始指着每家的女主人问:“你要不要?你要不要?”第一个问海


萍,海萍显然摇头,本没问苏淳的意见。问到第二家,那个女主人就已经


表现出意向了,仔细问一下估价,好像是30万。就这种十多年房龄的房子,


房主好意思要30万!看那墙,都起皮了!看那地板,还是革的!看那厨房的


水喉,还是裸露的!这种房子也好意思说30万,一定是穷疯了。


海萍嘴角都止不住扬起一丝蔑笑。


海萍如果能预料到以后的势头,她就该哭了。


这世界上聪明人很多。海萍在审时度势上,应该算傻的。


第三对夫妻本没有掰价的意思,就打算当场掏预付金了。第四对夫妻


和第五对夫妻开始往上加价,其中一个说,我加你两万,就这么定了,你不


要再给人看了。


海萍拉着苏淳就出门了。


绝对不要和白痴一起看房。绝对不要和托儿一起看房。这会干扰你的正


常思维。


当时海萍是这样想的。


那是海萍看的第一套房子。


然后,在儿子出生前的那一段时间里,海萍又陆陆续续看过几套房子,


房价已经有加速上扬的趋势,海萍发觉自己也走入以前那堆白痴和托儿的圈


子,无论多烂的房子,走进去第一件事情就想给个价儿,先从气势上把对手


压倒,买下再说。


但海萍总是失败。曾有一次,在现场,海萍都快成佼佼者了,没人能出


过她的在房东要价基础上多给4万的价钱。她狞笑着得意,终于胜券在握。


我海萍也是有资产的人了!


其实,那套房子还不如第一套房子。海萍边出价边怀念那个大大的北间,


那傲人的层高。至少从使用面积上说,那套房子还是适合居住的。若是当时


横心买下,屋子上下隔隔,能整出四室两厅啊!


就在某个夜晚,海萍曾经掏出4000块订金,买下过一套面积60平方米


的二手房。那时候,海萍的肚子都已经跟吹大的气球一样了,主要也是实在


不能等了。


谁知,三天以后,房主来个电话,说:“对不起,订金还你,我再补500


块你的损失,我不能把房子卖你了。有人比你多出两万五。”


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海萍不断深呼吸,压制怒气,说:“勿气勿气。一套


破房子而已,一个不守信的破人而已。等mā mā 有了钱,给宝宝买别墅去!”


因为这次震惊加失望,海萍的看房事业在其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就像是


舞台上指挥者冲向高处的手脱臼,就像夫妻生活中酣畅之处老公缩阳。总之,


在不甘心、愤怒和焦虑中,海萍进入另一个阶段的冲刺。房子就暂时搁浅。


然后海萍就有了儿子欢欢。


欢欢的到来,让海萍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种纷乱的茫然。虽然全身心迎接,


但还是没想到,一个小毛孩子竟然这么能糟蹋钱!那糟蹋的,都是海萍未来


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房子啊!


欢欢一个月的口粮比他们夫妻俩吃得都多。光吃也就罢了,他还拉呢!


一罐进口粉一百多块,一包尿布也一百多。看着存款单上的房屋蓝图一平


方米一平方米地坠落,海萍常常面对满垃圾袋沉甸甸的尿不湿恋恋不舍。这


扔出去的,都是票票啊!她恨恨地在儿子肥屁屁上拍了一巴掌:“你进出双向


收费啊!比中国移动还狠!”


家里因为外婆的到来而更显得拥挤不堪。外婆和mā mā 带宝宝睡床上,爸


爸就铺个地铺睡地上。若是宝宝上面的小嘴儿等着吃,下面的忙着拉,大家


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时候,外婆搞不好一糊涂,会把沾着屎的尿布没包严


就丢在爸爸的床上。家里瓶尿布堆得山高,再加上老太太舍不得丢掉吃空


的粉罐,别人赞助来的小衣裳,家已不可能称之为家了。苏淳和海萍一想


到那个小地方,混着孩子的哭声,屎尿的味道,大人的汗味,几个人因为喂


养而发生的争执声,就实在不想进门。


孩子生下来3个月后,海萍就宣布:“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得挣钱。房子


太小,开销太大。mā mā ,你替我把欢欢带回老家养吧!”海萍说这话的时候,


是带着解脱的神清气爽。


可没曾想儿子走了。海萍的魂也走了。


一周只许打一次长途。一年只许回家两趟。


赚取不容易啊!既然不能赚取更多的钱,那么唯一方法就只能是省钱了。


省钱,省钱,再省钱。


这就是海萍生活的目标。


孩子刚回去,海萍一到晚上9点以后就往老家挂长途,让母亲尽量详细


地描述儿子的成长。儿子会认人了!儿子会招手了!儿子会坐了!儿子会爬


了!海萍是如此地享受电话。以致于在长途电话账单到来的时候,苏淳忍了


又忍,忍无可忍地叹气:“海萍,如果照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把我们好几个


平方米给打掉!”


海萍决定戒电话。


但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让海萍备受煎熬。


海萍决定买个摄像头,然后给母亲那边买台电脑,这样不用长途也能看


到儿子了。


苏淳说:“海萍,一台电脑又是一平方米。再说,老头老太也不会用,你


还得找人帮他们,每次都找人,很快大家都烦了。也许就放在那里谁都不用


了。而且宽带费很贵,时间一长,又是一平方米。海萍你就忍一忍,再忍一


忍。你还不如把这些钱寄回去给儿子买粉吃,更实惠些。等我们买了房子,


一买房子,我们就把孩子接回来!”


海萍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海萍都快麻木了。


她决定认命。考大学的时候1:10,毕业的时候不包分配,进了单位废除


终身制,结婚的时候不分房。单位都朝秦暮楚了,谁还管你房子啊!海萍觉


得自己就是天生的倒霉蛋儿,所有的不公平都摊到她的头上。海萍妈总哀叹


自己是时代的牺牲品,海萍忿忿地想,跟她比,海萍妈那点儿不顺算什么呀!


这就是她的命。她要与十月怀胎的儿子分隔近千公里。她要在这个看起


来无比繁荣,对自己而言却是华美衣裳,镜中花水中月的大城市里奋斗好几


十年,却没有一片瓦属于自己。“无立锥之地”,她感觉自己就像古人说的那


样,站在锥尖上努力平衡。


也许,当年她的选择是错误的。如果她不一味追求大城市,而是随丈夫


回到他家的小镇,或者让丈夫跟自己回到家乡的小城,那么,今天的他们应


该无比惬意,赖在任何一边父母的家里蹭吃蹭喝,买一套房子并不是那么困


难的事情。就那么一念之差,她必须被这城市拘束,呆在这里。


她当然有可炫耀的资本。这个城市的户口,说起来最少一个也值50万。


如果能够私下买卖,她打算把夫妻俩的户口折现,携巨款遁世而去。而偏就


这部分属于无形资产,听着耳热,变现不出去。


每月3500块。对于一个学化工又转行当普通文员的女人来说,无论她怎


么跳槽,这就是她当年夜夜两点入睡,考上重点名牌大学的价值。而这价值


还有贬值的趋势。对于一个年过三十,没有硕士文凭,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


来说,对于那么多外地小年轻虎视眈眈盯着的大都市的所谓白领阶层来说,


她都快摇摇欲坠了。就这3500块,还得努力拼搏,加班加点是常事。


苏淳好点儿。苏淳学的是船舶专业,现在在船厂工作,搞技术,一年拿


到手,总有7万出头。虽然在这个国际都市中,满眼都是世界500强进驻,


南京路都不允许民族品牌露脸的地方,这个收入不高,但看在稳定的份儿上,


海萍并不能说什么。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漂泊,另一个,最少能保住饭碗,


这是海萍对生活的要求。


于是,他们俩,两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工作了七八年后,每个月如


果不吃不喝不消费,省下所有的钱,可以在这座大都会的郊区,买一平方米


的房子。


但因为人得活着,孩子得养着,你得和周围的人交际着,物价还天天涨


着,所以,两个人即使再省,也大约只能省出1/3个平米的房子。


照此推算,如果海萍不被裁员,一直这么平稳,苏淳没有变故,每年涨


一点工资。双方父母托老天的福,没病没灾,孩子受上帝保佑,平平安安的


话,那么,海萍和苏淳,在未来的300个月里,可以买得起一套100平方米


建筑面积,80平方米使用面积的房屋。


300个月,一年12个月,也就是说,未来的25年,直到海萍退休,他们


终于可以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这是一种物理上的匀速直线运动,得排除一切外力,处于一种理想状态,


没有风吹,没有摩擦,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意思就是,钞票不贬值,国


家教育不收费,看病不花钱,老人不需要供养,不发生任何意外。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海萍悲观地想,要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家,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究竟在奋斗什么?


海萍突然决定不再等待。尽管房价还像三级跳那样一天一次刷新,每个


月都勇攀新高,而在自己的存款离首期尚有太大距离的时候,毅然决定买房


子,是因为儿子的一句话。


海萍回家了,回家看儿子去。这是海萍每年心情最愉悦的时候。临行前


的几晚,海萍跟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顶着一天上班的疲劳依旧亢奋地逛各


个小店铺,把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一样一样肩挑手拎地往小屋搬。


“我要看儿子了!嘻嘻!”海萍手捧小衣服,无限喜悦,语调都轻快一些。


在国庆长假前的一个半月里每天念叨数次,然后临睡前会在已经洗过水的新


衣服上亲一下说:“宝宝晚安!mā mā 来啦!”


苏淳看着很心疼。其实孩子离开娘已经两年,海萍对儿子的思念,都快


成祥林嫂那样了,不出三句就开始儿子长儿子短。每天有空就是抱着儿子的


相片看,把电脑的屏保也换成儿子的照片。但今年的国庆,苏淳不能回去看


儿子,因为他还有另一头的负担——他自己的父母。他一年只在五一才见儿


子一面。说真话,他对儿子几乎没印象,所有的信息都靠海萍传达。在他的


意识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到自己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爹。孩子在他的


日子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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